乍一看杨凌媛的《刹那-2》,我没有缓过神来,以为是一尾金鱼戏水。定睛一看,方知是莲蓬一角,在云水间羞答答地露出,且是红的。莲蓬原是荷花的芯,花谢了,芯长成了蓬。莲蓬有子,莲子又有心。心心相生,每一环节中的形象都有寓意,与生命有关。即便是鱼,在中国民间文化中的寓意,亦与生命的繁衍相关。“鱼戏莲”,或许就是作画者原初的立意,或许只是我观看的联想。可无论如何,画的外形设置为圆,十分和谐;画的内部水波溅起,似莲花绽放,鱼戏其中,幻化为莲蓬,或莲蓬幻化为鱼。无论是鱼还是莲,其身份还是“她”,一个指向女性的第三人称。虽不能说这就是女性艺术,可画中的每一细节,无不浸染着女性意识。那种湿润,那个细腻,那般精致。
刹那间的观看容易导致幻觉,引发双重阅读,时间的维度在这里起作用了。
极短时间的一瞥,容易出现似是而非的幻觉,这是奇妙的体验,能引发我们对图像问题的思考,甚至对存在的感悟。眼见并不为真,那么,真在哪里?真与实,并不相关。写实,是绘画的技巧;而图真,却是绘画的精髓。不断的逼近观看,越看越实,越画越实,也许离真相越来越远。可“蓦然回首,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”。那人,正是你要寻觅的他或她。真的或许是虚像,出现在你的幻觉中,而实的或许是假借之物,是象征的喻体,非意指本身。真与实,常常相错又相互对证,对观者而言,在观看之外还有联想的一面,受图像的启发也随其意指而生发。鱼与莲,莲与子,就是双向的意义引导,其展开的阅读面不同,但主题却是一致的,即生殖繁衍。图像在前,而阅读图像中的视幻空间,相互交叠,其双重效应又加强了主题。这主题的背后,是普泛的民间知识所支撑,使之拥有一个受众场域。就时间而言,“刹那间”只是过程中的一个片段,转瞬即逝。花开花落,也是一瞬间的事,可因果同时存在。如果被画家拾取了,片段演化为画面,画家的意图就通过形或象表达出来。画面有限,形意无限。莲花的果是莲蓬内的莲子,那是画家着意之处,就那么一点,用红色照亮,时间也就在这里延展了。没有瞬间的那一刹那,我们就抓不住事物变化的节点,看不到事物变化的轨迹。作者虽然说的是莲花与莲蓬的故事,演绎的却是生命常在的人的故事。
事物变化的临界点,就在刹那间,可那一刹那又可以演化为永恒。佛典《仁王经》曰:“一弹指六十刹那,一刹那九百生灭”。生灭是一个轮回,无始无终的流程,消解了无数的刹那。“鱼戏莲叶东,鱼戏莲叶西;鱼戏莲叶南,鱼戏莲叶北。”(《汉乐府·江南》)东南西北,转一圈就是一
个轮回,而“戏”只是一瞬间的事。瞬间的反复叠加,可以延长且不断地延长,可以缩短且无限地缩短。人生的修行与顿悟,莫不如此。
一滴水落入池塘,有几朵水花溅起。这一刹那的意象,任由解说。但作为观者会有一种直觉的反应,也许是生理的,也许是心理的。当画家试图捕捉那种感觉时,也不知会想到什么,不知是否体会到刹那间撕裂的痛,以及瞬间释放的快感。话语无法表述的情境,图像可以恰到好处地去展现。绘画的材质与品性,也在画家的“巧思”与“妙用”中得以释放。在这一幅水印木刻版画中,“水”的滋润拂去了“刻”与“印”的种种痕迹,留下的点点心思,如天光云影,徘徊在一片澄明之境。此画的构思,就在一个“破”字,看点也就在这里。莲蓬破解了“鱼”,水花破解了“云”,红色的三角破解了外围的圆,更为重要的是,作者破解材质语言的边界,让观者不知是刀刻还是笔绘,不知是版画还是彩墨。去人工,无匠气,那精微奥妙,无以言喻。
所有的美丽,都在一刹那。享受切身的体验,不用多想,无须追问,不必纠结什么才是事物的真相。图像只是一种寄托,幻觉能够放飞情绪,画画常常无中生有,而“生”才是根本。
2023 年 11 月 9 日于北京